Rapha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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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廚娘-不要叫我傷寒瑪莉 / 蘇珊.坎貝爾.芭托蕾蒂
蘇珊.坎貝爾.芭托蕾蒂為美國知名作家,其蒐集百年前紐約的報章雜誌與醫學期刊、私人書信與法庭審訊記錄,描述愛爾蘭廚師瑪莉.馬龍,作為美國第一位傷寒桿菌健康帶原者,在20世紀初紐約引發公衛與人權爭議之始末。此書記錄了人類面對傷寒的第一線場景、重要的流行病學發展,也使人關注到公共衛生與人權兩相衝突所面臨的困境。儘管人類的醫療水準與相關規範現今已大幅改善,但人類仍不可避免類似的流行病發生,尤其2019年底至今爆發之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在全球已奪走五十萬條人命,如何妥善安置病人、電子監控與病歷公布對於隱私的侵犯等新的議題將不斷帶給我們新的考驗。也使得重新審視瑪莉.馬龍的遭遇變得深具意義。 瑪莉.馬龍,因19世紀末期的愛爾蘭大飢荒,14歲時隨家人來到美國,外表健康整潔,讀書識字,靠實力養活自己,即便是在當時的美國,這份收入讓她居於中等以上的階級。身為一名資深廚師,她盡忠職守,侍奉過多位上流社會雇主,一直以來,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總是更換雇主,也沒有任何一個雇主會刻意探聽。直到公衛學家梭普博士受邀調查一起在牡蠣灣爆發的傷寒感染案件,隨著調查的抽絲剝繭,他幾乎肯定瑪莉是傷寒的帶原者。 1900年代的紐約,公共汙水處理才剛剛開始興建,不僅缺乏疫苗與抗生素,就連細菌學說在醫學界也尚處於爭議階段。梭普博士該如何說服大眾相信;看似健康的瑪莉,正四處散播無藥可醫的可怕傷寒?或許是瑪莉的移民背景,使她對於美國白人與政府有著強烈的防衛心,又或許是坎坷的過往使她難以相信他人,性格剽悍而剛強。起初博士與醫生團隊嘗試透過理性勸說瑪莉採檢樣本、進行安置,然而瑪莉始終堅持自己是健康的,拒絕配合安置不惜使用暴力並展開逃亡之旅。 瑪莉的恐懼,並非盲目無所依據。團隊試圖說服瑪莉切除可能為病毒帶原體的膽囊,但是在二十世紀初期,手術的死亡率還是很高,若非到了無法挽救的地步一般人沒有誰會想要進手術房冒險,更何況是在還不清楚傷寒帶原說是否具備足夠的公信力的狀況之下。因瑪莉剽悍而不願配合的態度,調查團隊陷入了難纏窘境。最終他們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拘捕瑪莉,當時社會對於衛生局拘捕瑪莉的作為並非全面贊同,而是支持與反對參半。這個舉動間接觸發了當時社會的公民意識。並導致了一個結局:瑪莉不是唯一的健康帶原者,卻遭受唯一的拘禁。 疫情蔓延如今已經進入第三個年頭,也許在搶打疫苗的台灣人眼中難以理解西方人拒打疫苗的理由,然而,試想這與一百二十年前,人們陷入已知與新興的醫療觀念的兩難,近乎如出一徹。我們應該選擇信賴權威,抑或保留獨立判斷,或許只能等待後世去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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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邊的課題 / 火滅清涼、無憂無懼
火滅清涼 一個能駕馭怒火戰車的人才能稱得上是善馭之士,而其他的只不過是手拿韁繩罷了。《法句經》222 生氣與瞋恚 在談論「怒火」這一感受之前,我們首先要為其做出簡單定義:佛教中講述需要對治的怒意,巴利文寫作「dosa」,中文譯作「瞋恚」,包含了「惡意」之意。而英文「anger」,一般譯作「生氣」,則不具備這種含意。對佛教徒來說,瞋恚本質上是一種苦。怒火可以是包含惡意,或不包含惡意在其中的。雖然我們的生活中無法避免生氣,但我們可以避免瞋恚。在我們心中升起怒火之時,外在的人事物與情境會使我們把注意力從自己的身上移開,我們要做的是嘗試將注意力從外在的世界中拉回自己的心。專注於自己的內在來觀察:「是什麼引發了我們的怒火?」生氣時,我們的心會被引向外境、他人、他事,但是在正念禪修中,我們能夠把心從生氣的對象拉回來,專注向內來觀察生氣的原因和生氣時的主觀經驗。 我們正在經歷 「恐懼」還是「受傷」 當我們的身心陷入瞋恚,我們的呼吸會變得急促、緊張焦慮或心跳加速,首先我們應該先讓自己的呼吸平順下來。試著關注生氣的緣由:來自於「恐懼」、「受傷」、「防衛心」或者其他?如果我們能夠明確知道生氣的緣由,就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生氣不見得是是不好的,它反而是一種告訴我們外在環境失衡的一種重要訊息,需要被處理。重要的是我們能夠從中學到教訓。 無憂無懼 一個覺悟而不再迷惑的人,他的心不受染污, 並且不執著於善行與惡業,所以他心中沒有恐懼。 《法句經》39 〈良善之地〉中的倫理學教授齊迪,奉行高度的道德原則,執著於善行的念頭也使他被強烈的責任感追逐,以致時常無法做出決定。在我們的生活當中,是否也像齊迪一樣,活在各種恐懼、擔憂、害怕與不信任當中?〈無憂無懼〉此一章節,談論如何對抗恐懼,其原則上和〈火滅清涼〉大致雷同。悉達多太子面對恐懼時,他的做法是「讓恐懼自然的流過自己的身心」。我們將克服恐懼分為面對恐懼與覺照恐懼兩個階段。 面對恐懼 其一,不要製造連鎖反應,例如我們恐懼失敗,然後厭惡自己,就是一個連鎖反應。其二,將注意力從恐懼上轉移開,最簡單的方式是呼吸。 覺照恐懼 其一,覺察背後的信念 比方說,一個人很在意他人對自身的看法,因而感到焦慮;有的人習慣犧牲奉獻,希望透過奉獻獲得他人的接納。當我們去了解,是什麼信念致使我們必須如此,並學會對此信念或行為提出質問,我們就越有可能脫離信念的制約。 其二,覺照身體的感受 恐懼會反應在身體上,首要做的是放鬆下來。當我們冷靜下來會發現很多的恐懼不是來自急迫的危險,而是來自於對未來的想像。 正念禪修可以幫助我們修正容易引起恐懼的思考模式。這些想像是有憑有據,或者是不真確的?如果我們明白對情境的投射與恐懼與現實實際情形不相符合,慢慢地就會學會放下對未知事件的偏執,進而遠離恐懼。學習用信賴代替恐懼,與任何生命經驗同在而不被它淹沒,去信賴活著的當下不加上評斷或意見。此便是無憂無懼的生命禮讚。(p.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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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巢人 / 沈可尚:「愛自己的孩子,其實是一種想像力的練習」
「愛自己的孩子,其實是一種想像力的練習」-安德魯.所羅門《背離親緣》立夫就要三十歲了,但他的心智卻不如年齡般增長。立夫患有低功能自閉症,與姊姊、在旅行社任職的父親住在一起。陰暗狹小的舊公寓裡,堆滿立夫蒐集回來的塑膠空瓶。早已疏於管理的居住環境,透露出沉重的生活壓力。唯一不變的是父親踩著腳踏車,每日不懈地上市場採買、備好一桌豐盛的菜,彷彿一場為安撫躁動,所做的不變儀式。 安德魯.所羅門的《背離親緣》,探討父母親與子女間差異衍生出種種考驗,也勾起親人們內在最不願被觸碰的境地。《築巢人》以極為寧靜的鏡頭凝視一對自閉症父子的日常互動,導演盡可能地退居鏡頭之後,減少主觀因素、不加以干涉,反而更顯現實的殘酷。這是一個觸手可及的故事,你不難聯想到,住家範圍周遭或許就存在著一個這樣的家庭。沒有美化、沒有詩意與贅述。沉重吶喊、抑鬱氛圍,全然出自於一位孤獨的父親對生活的奮力抵抗。如果愛講述的是一種無私奉獻的精神,那麼最極端的形式便是親情了。 父親在工作之餘經常陪伴著立夫到處抓蟲,帶著立夫上街兜售手做的摺紙藝術、為他籌備畫展。立夫經常無來由地發怒、怒罵父親,上街時還可能驚擾路人,父親卻始終保持著一貫表情,不還以顏色。在互助會裡人人尊敬的模範父親,拾起麥克風自信十足地談起陪伴立夫的心路歷程,然而面對導演的訪問時,肢體動作卻反映出極端的焦慮狀態。才向訪問者坦白:原來對他來說,回家之後才開始一天的工作,只有在職場上他才能做自己、得到休息的機會。短短一句自白,濃縮了父親莫大的壓抑。 當父母生出異常的孩子,如何突破身分上的轉變 父親與立夫之間因為身體上的缺陷而硬生生被剝奪了溝通的橋梁,即使父親付出了再多,立夫似乎也感受不到。主流社會價值用親情綁架照護者,卻忽略了他們也是獨立的個體,也渴望自由。教養異常孩子的過程,照護者也在歷經成長與改變,在《築巢人》中呈現出的,是一位別無選擇的父親,唯有謙卑更謙卑,他才能勉強維持生活的進行。 電影的最後一幕,霧氣繚繞的陽明山深山裡,父親沉默著向黑暗走去,越走越快,已看不見背後立夫的身影,只聽見遠方傳來的吼叫。此時一向和藹的父親,對著觀眾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感受:「我可能考慮把他送走,我沒有能力啊,我放棄可不可以,讓你繼續選擇你的人生,有種你對付那些人阿,廢物。有時候,一刀給他,一了百了。」引人震撼與痛心。 從《築巢人》到紀錄片倫理學 「要再謙遜一點,再溫厚地消化一次,尤其是這種直視他人不幸的時候。」-沈可尚沈可尚亦透過《築巢人》反思攝影者的道德立場:沒有反省,沒有批判,沒有主義,沒有溫情戲瑪,紀錄片不是為了完成虛幻的夢,攝影機也沒有那麼偉大,更不是為了試圖激起現代人麻木的心靈狀態。不如說被批判的是導演自己,是攝影機,是觀看的方式。紀錄片對沈可尚而言是一趟探索未知的旅程,必然有著不安與陌生,甚至是危險的。攝影的過程,他始終警惕自己:觀看他人之時是否抱持著多餘的同情或者自以為是的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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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眾,其實不小 / 詹姆斯.哈金
英國趨勢觀察學家、社會學家詹姆斯.哈金,多年來協助廣告商與市調公司對消費者行為進行研究分析,本書匯集其業界經驗與研究成果,探討規模經濟退位、深度經濟崛起等近幾十年間發生的經濟學現象。 英文版書名「niche」利基一字,原自生態學上專有名詞「Ecological niche」,說明個別物種具有其本身獨特的生活習性與適應環境,藉此與其他物種做出區別。後來這個概念被運用在市場行銷,「niche market」(小眾市場)指的是那些被大企業所忽視,而需求尚未被滿足、具有潛力的的小眾市場。「niche-buster」(利基贏家)則描述在網路時代靈活運用資訊生態體系,為消費市場提供快速需求服務的族群。 書中廣納商業品牌運作的實際案例:為什麼GAP不適用A&F的行銷手法?十元商店單一價的銷售方式如何崛起又如何式微?為什麼說星巴克改變了連鎖咖啡店生態?有線電視台為什麼最終不得不向線上串流屈服?《TIMES》賣不出去的同時經濟學人銷售率卻逐年增長?為什麼好萊塢大片商逐漸放棄了商業電影轉向獨立電影的懷抱?為什麼以往盛極一時的賣場會一蹶不振?假使你將自己定位成一位玩家並且上網與世界各地的玩家互動,那麼你將會有更大機率願意付出更高的金額在消費遊戲上。讀書俱樂部必須鎖定特定主題才得以經營下去;比起不設限的約會網站,目標特定族群的約會網站成功率更高。相比規模大,規模小但同質性高的組織更容易生存下去……。 資訊社會,人們比以前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大眾偏好面臨死胡同之際,個人品味漸趨分散而專精化。消費者與生產者正目睹消費習慣急遽的變化過程。人們最在意的早就不再是價格,而是身分與認同感,渴望與他人的交流。歸功於網路,我們更容易與志同道合的人往來。如果你想要了解主流文化為何在這數十年之間走向瓦解、非主流文化如何取代主流文化的龐大市場、這之中人們的消費行為與心理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那麼這本書將值得你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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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一生的預言〉-「語言相對論」:是先有語言還是先有意識?
作者Ted Chiang(姜峯楠)為台裔留美二代,具備計算機工程背景的他,將物理學知識廣泛應用於創作,短篇小說結構縝密,沒有中長篇小說的冗長敘事,相比架構科幻世界的奇幻成分,更聚焦於人類存在本身,與歷史持續演進中的道德思考辯證,建構其個人獨特的科幻世界觀。 8篇短篇小說,內容涉及語言學、變分學、生物與科技倫理,命題各異,舞台橫跨歷史長流,從建造巴比倫之塔到架空於現代的〈妳一生的預言〉遊走於發現與創造兩者之間的倒錯;〈看不見的美〉近未來神經干擾辨識技術的突破性發展、至〈智慧的極限〉人類心智的徹底開發。偶有十九世紀蒸氣龐克融合魔法的〈七十二個字母〉及發生於現代卻如夢境般超現實天使降臨習以為常的世界〈上帝不在的地方叫地獄〉。每一篇小說不只提供了想像領域,更對於人類立足於科技變革的世界中應當堅守的價值,向讀者拋出深刻疑問。書中談及了許多數學與物理學知識,對沒有具備理科素養的讀者來說或許可能遺漏作者精心安排的諸多線索。但就本書所探討的科技所帶來的道德問題,與基本的哲學思辨,仍具有相當的探討空間。 1. 〈妳一生的預言〉-「語言相對論」:是先有語言還是先有意識? 世界各地一夕之間出現了不明的外星通訊裝置,為了與外星生物「七腳族」溝通,女主角以語言學家的身分被派駐到軍事基地。藉著學習七腳族的語言,她發現自己獲得了預知的能力。隱藏在此故事設定背後的一大論述指出了語言結構與人類意識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祕的關聯。 沃爾夫(B.L. Whorf)在1956年提出「語言相對論」,用來描述語言與思考的關係。其主張:人對世界的知覺與想法受制於所使用的語言,而不同的語言將導致不同的思想或知識;【註1】認知科學家萊菈·布洛狄斯基(Lera Boroditsky)指出在具有性別特性的語系中,詞語的性別與思維無可避免地產生關聯。比如德文的死亡為Tod,屬於陽性(masculine);而俄文的死亡為смерть,為陰性,使用德語的畫家傾向以男性與死亡連結,而使用俄語的畫家傾向將死亡透過女性表現。【註2】在德文中,太陽是女性詞彙, 但在西班牙文則是男性詞彙。 如果你請這兩種母語的人描述一座橋,會發現前者形容橋時傾向使用女性詞彙,如「漂亮的」、「優雅的」;而後者相反,會使用「堅固」、「長」等男性詞彙。【註3】 後現代主義學者羅青,對於東方繪畫與西方繪畫中的語言傳統提出了他的見解:西方語言具有時間次序,善於抽象思考;東方語言缺乏時間次序,善於具體指事。因此在西方神話中常見時間之神、美神,而東方則大多是經驗轉化為神格。在二維繪畫世界裡,西方傳統追求立體寫實,講求客觀觀察。而東方傳統繪畫語言,擅於融合不同時空中的景物,繪畫技法如「散點透視」、「內在取神法」,旨在主觀意境而非以客觀現實為依歸,。在文學上則少「敘事詩」而多「抒情詩」,時空交錯。另一著名例子為Keith Chen所提出的「語言影響儲蓄」研究,其理論指出在缺乏時態的語系,人們通常擁有較良好的儲蓄習慣。【註4】 由於七腳族的語言裡沒有時空先後順序,因此他們的意識從一開始便是整體。習得該語言的女主角因而看見了生命的全貌、包含自己女兒的一生。線性思考的人類,並不能想像女主角體驗到的改變,但倘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類的自由意志是否不具任何意義? 七腳族隱喻定理與上帝 或許有人會問,為什麼女主角預見悲劇的未來,卻不去做出任何選擇,她理應可以這麼做。十七世紀自然主義哲學家斯賓諾莎認為,萬事萬物出自於「上帝」,它包含了物質世界(廣延),與精神世界(思維)的一切。人的智慧是上帝作為最高實體智慧的一部分,萬事萬物為自己的「內在因」。他認為:人類是沒有自由意志的,只有上帝擁有自由意志。這和小說中所敘述的-人類只是以為自己擁有自由意志不謀而合。 習得七腳族語言的女主角,在意識上與代表上帝的七腳族同步,當她是上帝、亦即定理本身,又怎麼會做出違背自身意志的決定呢?畢竟命運這個劇本,本來就出於她自己。而無法領悟七腳族語言的人類,自然不會意識到:自己其實不具有自由意志。另一種樂觀的解釋:唯有當人們不知全貌,才能創造可能。預見未來,人們便會失去創造的能力。「人類以為自己憑著自由意志做出決定,諷刺地不過是沒有發現自己處於被動思考。」類似質問也出現在另一篇故事〈智慧的極限〉,該故事描述當人類智慧發展到能夠徹底觀看自己如何構成思考時,其本身狀態既像是一台超級電腦,又是全知全能的上帝。當所有的思考都淪為程序執行,是否真有所謂自由意志這種東西?在我們的經驗世界中,數百年來人類以具有自我意識而自認為萬物主宰,作者則以冷酷的語言推翻:在上帝的律令之下,自由意志不過是人類的一廂情願。 2. 〈巴比倫之塔〉-古老寓言的另一種結局 有別於此書其他篇故事設定於未來擁有超高科技,巴比倫之塔改編自舊約聖經,在原著裡,大洪水後,人們定居於示拿平原,為了接近上帝而建造起通天高塔,引發上帝怒火,上帝遂懲罰人類不再能夠使用同一種語言溝通,分散到世界各地。 本篇故事同樣發生於第一次大洪水之後的示拿平原,故事中的主人翁跟隨著祖先的腳步,延續著幾百年來日以繼夜地建造通往天頂的巴比倫之塔的重責大任。世界的天頂彷若大理石般光滑,得以透過外力敲碎,人們猜想,大洪水肯定是從這天頂的某處一瀉而下。然而當天頂被鑿破之際,主角恍然大悟,他們一心想通往的地方,居然是自己的腳下,世界沒有邊際,而是圓筒狀的封閉結構。故事最後主角拖著疲憊身軀,仍然堅持要回到巴比倫之塔的起點,他要告訴他的同伴們有關世界的真相。 故事中上帝從未現身,通達天頂的結果宣告著上帝並不存在。是人們憑著對於虛無的信仰創造偉大的奇蹟。神不存在,而人一開始就不具有接近神的資格。好比人類設計出的電腦遊戲,窮盡所能也無法打破世界的極限,如果知道自己的一生是被安排過的,人類應該如何自處、找到自己生存的意義?建造巴比倫之塔,其實是人類為自己創造出可欲希望。如同在開放世界的MMORPG,玩家通力合作,創造出程式設計者預想不到的情節。 3. 〈上帝不存在的地方叫地獄〉-論信仰的本質 這是一個天使降臨習以為常的現代社會,每當天使降臨,死傷與奇蹟參半,有些人因而變得憤世嫉俗,有些人因此皈依上帝。主角的妻子因天使降臨而被奪去性命,為了到達天堂和妻子齊聚,原不信仰神的主角歷經掙扎,卻始終無法使自己信仰上帝。而當他在地獄終於領悟:神所做的一切本是無憑無據。在世時他遇見的人們對於神如何評判善惡、如何決定上天堂或下地獄總有各自的見解與看法,直到他身處地獄他發覺這些思想絲毫不會改變命運本身。他不僅無法離開地獄,也注定無法見到神。但此時的他,內心中卻真正體驗到自己無比堅定的信仰……。綜觀各種宗教流派,大多不離揚善罰惡的思想,其動機出於使社會和諧共處的美意。而在故事中,信仰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可見的真實。天堂、地獄都是真實的所在。而人們為了追逐死後的世界而漸漸地失去自我。做惡無數的殺人犯依然被神判予上天堂,作者以反覆無常的天意來諷刺人們信仰背後仍存在著入世的利益動機,已脫離信仰的本意。唯有當人們真正放下行為的獎賞與懲罰,他們才能真正地使自己在意義上成就信仰的本質。 結語 姜峯楠的小說特性在人物性格與情感的刻畫上稍顯薄弱,在架構科幻卻極具個人特色。科學與創造的界線是模糊的,作者本身亦藉由科學理論引申哲學問題,如〈除以零〉透過數學上的悖論推演出信仰顛覆的過程。人類有時彷若是一步超級電腦,有時候魔法極為靠近現實。對於哲學思辨感興趣卻又不想涉入太多複雜設定的讀者來說,這是一部相當值得推薦的作品。儘管每篇小說欲探討的核心思想各異,但仍具有幾個重要命題:自由意志是否存在、唯心與唯物論對道德的辯證、上帝之死及人如何為人。 二十世紀物理學的超前發展,逐漸顛覆人類對於自身的認識,人類思考的方式,面臨了巨大的考驗。由於缺乏對於物理學的認識,本書很多地方無法深入探討,有興趣延伸閱讀的讀者不妨參閱史蒂芬.霍金所著之《時間簡史》,探索姜峯楠不可思議的科幻世界。 【註1】語言相對論Linguistic Relativism,陳長益,2000,國家教育研究院。【註2】〈語言與思維:We Are What We Speak, or Are We?〉,2016,意識物 Consciousness,關鍵評論。【註3】《語言如何形塑出我們的思考方式》,萊菈‧布洛狄斯基,TEDWomen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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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邊的課題 / 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教導我們學習自然主義者觀察自然而不加以干涉或強加自身的觀念看法。 「不干涉的臨在」(noninterfering presence) 說的是單純如本來地看待我們身心的情境狀態。在行善時我們可能因此感覺到自己是個慈悲的人,生氣時感到自己的修養不足。而在原始佛法的教悔裡,這些外在情境的解讀,被視為是一種無知。為避免使情境複雜化,我們應該將專注力放在行為的當下,而非用於加強「我」的意象。 然而有人或許會疑惑:如果我們對事物不加以評斷,如何做出選擇?比如說看見殺戮、仇恨行為,難道也不加以評斷嗎?如果我們內心不會辨別善惡,如何推使社會改善? 儘管道法自然鼓勵人們「單純地看這些情境是怎麼回事以及如何展現」鼓勵人們成為自己的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並將身體視為大自然的一種展現,但終究人類並不是大自然本身,只要有人類存在的地方,必定有著人為的規則與不公平,所謂的道法自然,實際上是藉由情緒反應的抽離,來協助我們客觀認識真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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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邊的課題 / 法念處
所有的行為都由深層的意念動機所推動,意念與行為的牽動,會在我們的人生經歷中形成習慣模式。當我們不去察覺行為背後的意念動機,會認為自己對於大多數的事情沒有選擇權,容易被外在環境所影響、受意志習性自動反應而不自知,因此人們常常重蹈覆轍,很難改變習性,處在一種特定的循環裡。法念處便是學習覺知當下的意念動機,幫助我們了解意念對於當下與長期的結果,並依此來做抉擇,而非仰賴喜好和偏愛(p.47)。我們可以透過三個重點來修習法念處: 其一,仔細反照最深層的意念動機(p.48) 同樣的一件事情,不同的意念動機會產生不同的結果。比方說,我們是為了打造一個和藹的形象而學習正念,或是想要讓自己學習成為一個善良而慈愛的人。又好比我們細心照護妻子與丈夫,是因為對方能夠給你生活上的保障,抑或你衷心希望彼此能夠偕同成長? 情緒思緒是內心的表層活動現象,而意念動機是深層的內心活動現象。一名孤兒由於幼年缺乏家人關愛的缺失,感到孤獨和絕望,因此決心未來必良善對待自己的親人,立誓照顧孤兒。同樣肇因於不幸的家庭,一名長期受虐的幼童,成年之後具備與雙親相仿的暴力傾向,這是另一種劇本。兩者的情緒感受儘管可能都令人不快,但這兩人的命運之所以不同,是由於選擇了截然不同的意念動機。 如果我們沒有學著自我探究,很容易複製外在施加於我們身體經驗上的行為模式。一名成長在健全家庭的孩子,待人和善,在他察覺到自身的意念動機之前,不過只是複製外在的行為模式。倘若今天生在一個不健全的家庭,那麼這名孩子的個性與命運將截然不同。加以觀察生活中的瑣事-試著思考它從何而來,是基於恐懼、憎惡、無聊、嗜好還是慈愛?比方說,從前我還是孩童時,有著排列物品的強迫行為,當有人試圖破壞或中斷我的排列,我會感到抗拒,透過排列與整理物品是我宣示私人領域自我保護的一種外在行為表徵。 其二,做任何事前先暫停一下(p.49) 越是忙碌,就越容易衝動行事。雖然做了某個行為之後反省也能有所助益,但是那就像把球丟了出去並試圖攔截它一樣困難(p.49)。比方說過度工作後的暴飲暴食、失戀後酗酒、焦慮時卯起來收拾房間。在行為之前試著放緩腳步,好好地思考「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其三,覺知藏在言談話語下的意念動機(p.49) 當我們說出一句話,我們不見得能夠辨識到它的原意,它深受自我評價、他人評價與眼光,以及內在的不安與恐懼所牽動。如果能夠清楚辨認說話時的意念是健康的或不健康的、是真誠的或是虛偽的,那麼當我們與他人互動時,就能知道自己該說話還是緘默以對(p.49)。吵架時,有一類型人,即便不是自己的錯,卻習慣以極端的自貶來迫使對方產生自責感,這時的道歉雖然表面上聽起來跟一般的道歉沒有兩樣,實則為一種情緒勒索。同樣地,我們對待他人時,也要能察覺這類型的行為,才能加以避免不真誠的意念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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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故事裡,沒有所謂的好人,特別是女人。-讀《張愛玲1944~1945短篇小說選》
我從未認識過張愛玲,卻從各大文宣聽聞她的名言錦句: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我曾狹隘地以為出身上流世家的張愛玲,寫的是繁華年代上流社會的風流韻事。然實則驚世駭俗,令人嘆為觀止。原來她一提起筆,想寫的就不是小情小愛。在她精雕細琢華美物質生活的描述裡,明諭暗諷所構築出的不僅僅是大家族如何從繁華走向衰敗,也並非落魄貴族如何在即將傾頹的亂世匆匆忙忙抓住一縷自尊;取而代之,她懷著最細膩而尖銳的眼神,敘說人們在世世代代承襲的守舊思維下,如何一步步地走向自我毀滅。也寫當愛情這兩個字在人性的千錘百鍊湮滅之際,仍有一些新的東西隨著政權的更替悄悄萌芽。 張氏國度:若封建牢不可破,愛情何處可為 1940年代,橫跨上海、香港、南京,三個盛極一時聚集上流社會與洋人的城市,雖是西風東漸,封建遺緒對人日常生活的宰割,卻如幽靈般壟罩,無法抽離。故事裡主人翁不得善果的安排,亦可視作對傳統壓抑人性的一種宣洩。很難想像看似距今並不那麼遙遠,在現代看來應是擁抱新思想注入的時代,肇因於人們對自由的想像仍舊貧乏,衍生出連鎖的悲劇。 讀開卷〈連環套〉,我已經知道這是一本讀起來不怎麼快樂的小說。一名女人窮盡所有,此生唯一的心願不過是想要成為他人名正言順的妻子,最終卻因出生卑微,空有財富而無法改變其悲慘命運。張氏強烈風格也透過此篇故事而向讀者宣示-小說國度裡所指涉的權力結構,上至國家、下至家族,從貴族到奴僕,從知識分子到無產階級,從男人對女人,其中也有西方人對東方人的權力關係。 在她的故事裡,沒有所謂的好人,特別是女人。 張愛玲筆下的女人百般心計,為了生存被逼出猙獰面目,妳爭我奪。我不好,更見不得別人好,稍微有了一點錢的,要欺負比她窮的。〈連環計〉裡被賣給印度商人當媳婦的霓喜,仗著錢財欺負中藥房的年輕伙計。〈鴻鸞喜〉裡婁家姊妹見不得嫁進門的兄嫂所用奢侈,〈阿小悲秋〉的阿小說服自己,在洋人家幫傭比在中國人家幫傭來得高尚。一天樓上的新婚夫妻吵起凶狠的架,她心裡想:「一百五十萬買來的房,新婚三天,若起爭執,肯定是女人在外頭不規矩……」。 當時女性工作並不普遍,倚靠男人維生使女性在家中並不具有任何地位.廚房與針線成為小說裡司空見慣的場景,唯有這兩件事物使她們能夠在家族裡找到一席之地。〈鴻鸞喜〉中,婁太太為家人織針線,渴望親情能夠補足自我愛情的失落,作者也藉由家族裡其他人開放自由的形象,反映婁太太既得不到愛情,也獲得不了家人的尊重。〈阿小悲秋〉裡,傭人阿小帶著年幼的兒子,深夜裡大雨滂沱,與愛人分離,丈夫又無能扶養妻小,無可抗拒的強烈孤獨感,讓她寧可擁著兒子睡在廚房裡。廚房是女人唯一能夠心安的棲息之所,在每一篇故事裡幾乎都存在著女人與廚房的情節,她們怨天怨地在這裡結束一生,藉以躲避來自父權的鄙夷與欺侮。 泥灶裡的火早已熄去,灶頭還薰著一壺水,半開的水,發出極細微的唏噓,像一個傷風的人的睡眠。餘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這裡怨天怨地做了許多年了。這些年來,就這廚房是真的,汙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誇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現在,她女兒終身有靠了,靜安寺路上一爿店,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著這廚房也心安了。-〈創世紀〉p.295 出身好一點的,如〈花凋〉裡的川嫦,父母寄予她唯一的未來只有嫁人做妻。〈年青的時候〉裡有著一份正職事務員工作的俄國女子沁西亞,曾以為她是自由現代愛情的象徵,最後依舊迫於社會眼光,嫁給了毫無愛情可言的同鄉人。 〈創世紀〉生於清朝也隨滿清覆滅老去的紫薇,出身良好的她,被父親許配給軍中下屬,當作立功的謝禮。然而丈夫並不成材,多年來靠自家帶過來的嫁妝與存款度日。這樣一個被贍養的男人在外頭大肆發脾氣,直到身軀佝僂,頭髮花白。紫薇窮途末路,為家計拿出舊衣賣給二手商人,卻見這拿人好處的丈夫竟為商人幫腔……。她看著家裡的晚輩瀠珠追求自身的愛情而覺惱怒,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拿什麼生氣,想起她一生被時代洪流攪亂,一生都為成全他人而活的人生,不禁感到悲涼。年輕時的她著迷於看戲,因為戲裡敢愛敢恨、悲歡離合,現實中都是不存在的。 從〈連環套〉裡僅能依靠男人過活的孤兒霓喜,到創世紀得以在藥房打工的少女瀠珠,終於透過她的個人意志拒絕出身上流的男人,犧牲了無數女性的命運。這些一個挨著一個身子受盡委屈與冷落的女人,得要歷經多少磨難才得以獲得自由?她們得先獲得經濟自由,接著試著取得家人的尊重,而愛情的自由,則居於末位。 當代對婚姻與愛情有所主張的人,都應該好好看一看張愛玲,看她如何抨擊封建遺毒的滲透,看權力結構如何徹底剝奪人們的選擇。世上最可悲的莫過於為惡而不自知,不過一百年不到的時間,人們可曾經連選擇善良的機會都沒有。當今世代人能夠追求自由的愛情,實在難能可貴。 書中摘錄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裡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相,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這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經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嚥了下去,滋味個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得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臉。-〈連環套〉p.8 她爬高上低,蹲在櫃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把冷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又俐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著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隻大貓似的跳了下來,打開另一只箱子,彎著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鑽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與脖子發出微微的氣味,並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隻洗刷得很乾淨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隻動物。-〈連環套〉p.9 彷彿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個年青漂亮的俄國下級巡官,從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較好的機會的話,她決不會嫁給他。汝良自己已經是夠傻的,為戀愛而戀愛。難道他所愛的女人竟做下了更為不可挽回的事嗎-為結婚而結婚。-〈年青的時候〉p.88 他們父子總是父子。婁太太覺得孤淒,婁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強的,她心愛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聯了幫時時刻刻想盡辦法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現她的不夠,她丈夫一直從窮的時候就愛面子,好應酬,把她放在各種為難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發現她的不夠。後來家道興隆,照說應當過兩天順心的日子了,沒想到場面一大,她更發現她的不夠。-〈鴻鸞喜〉p.123 結婚那天還下雨,婁家先是發愁,怕客人來得太少,但那是過慮,因為現在這年頭,送了禮的人絕不肯不來吃他們一頓。下午三時行禮,二時半,禮堂裡已經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兩起,男家的客在一邊,女家又在一邊,大家微笑,喊喳,輕手輕腳走動著,也有拉開子坐下的。廣大的廳堂裡立著朱紅大柱,盤著青綠的龍;黑玻璃的牆,黑玻璃壁龕裡坐著小金佛,外國老太太的東方,全部在這裡了。期間更有無邊無際的暗花北京地毯,腳踩上去,需飄飄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層什麼。整個的花圃錦簇的大房間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客人們都是小心翼翼順著球面爬行的蒼蠅,無法爬進去。-〈鴻鸞喜〉p.125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裡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裡,女店員俯身夾取甜麵包,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嗎?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部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紅玫瑰與白玫瑰〉p.157 是有這種女孩子,追求的人太多了,養成太強的抵抗力。而且女人向來以退為進,「防衛成功就是勝利。」抗拒是本能的反應,也是最聰明的。只有絕對沒可能性的男子她才不防備。她儘管可以崇拜他,一面笑他一面寵慣他,照應他,一個母性的女弟子。於是愛情稱虛而入-他錯會了意,而她因為一直沒遇見使她傾心的人,久鬱的情懷也把持不住起來。相反地,怕羞的女孩子也會這樣,碰見年貌相當的就窘得態度不自然,拒人於千里之外;年紀太大的或是有婦之夫,就不必避嫌疑。結果對方誤會了,自己也終於捲入。這大概是一種婦科病症,男孩似乎沒有。-〈殷寶灔送花樓會〉p.198 「秋是一個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廚裏吹的蕭調,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熱又熟又輕又濕」-炎櫻。-〈桂花蒸 阿小悲秋〉,p.200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個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藥房裡的一把藤椅子,拖過一邊,倚著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芎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裡,也可以想像,邊城的風景,有兩棵哭了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做一聲「大哥」、「大姐」……-〈創世紀〉p.279 「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好像這個世界也完了……」-p.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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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 / 宮本輝
亞紀獨自帶著發展遲緩的兒子清明,在前往藏王山頂的纜車上,遇見了十年前因殉情意外而離婚的前夫靖明。亞紀是建設公司千金,靖明作為亞紀家的接班人,受岳父重用,事業前途正盛。一天晚上,她竟得知靖明與一名酒家女子殉情未果,生死未卜。究竟這名女子從何而來?為何丈夫對於這樁意外一語不發?在亞紀心中留下了不解之謎。重逢讓亞紀決心提筆,一一傾訴十年間的複雜心緒,十四封書簡往來,真相漸明,也揭露兩人幽閉的心…… 靖明雙親早逝,在伯父收養靖明之前,曾短暫生活於寄養家庭所在的東舞鶴,那是位在京都東北偏遠的一個小型漁村。在那裡他初識了瀨尾由加子,一名帶有不若十四歲少女般成熟又神秘的女子。儘管兩人的交集十分短暫,這份戀慕之情卻始終無法忘懷。成年之後,一次出差到訪京都,他忍不住前往由加子工作的百貨公司,為往後的悲劇,埋下種子。亞紀在親友的搓合之下,與大學教授勝沼再婚,育有一子清高,雖然清高發展遲緩,但擁有家庭支援的亞紀在外人看來倒也過得不差。而靖明因為醜聞被公司革職,窮困潦倒,過著四處躲債的日子,靠女人維生。 主角兩人的雙重側寫 作者在闡述兩人的故事時分別採用了截然不同的鋪陳,十四封信記錄了亞紀走出傷痛的過程,從認清事實、接受到活在當下。而靖明這個人則透過與三名女子交往的過程與性格來呈現。如果說亞紀的覺悟在於真正接納自己不被愛的事實,最後從清高身上學習謙卑地生活。那麼靖明這個人的轉變,則是在於男人對於三種愛情樣貌的體驗與覺悟。 隨著信件的開展,外在與內在的形象被顛覆,亞紀對現任丈夫隻字未提,可以說是按照著父親的意見而隨波逐流度日。以前她曾經可嘆自己的不被愛,如今卻連不被愛都無動於衷。靖明則在經歷過生死關頭後接受了生命艱難的事實,雖並非意味著「改過自新」,但他決定從今以後忠實地面對自己的感情,因此心甘情願地與女主離婚。現在的他與一名叫令子的女性同居,他常常悲喜參半地娓娓道來與令子的生活細節,就像亞紀總是在信件中談她的兒子與喜愛的咖啡館「莫札特」。 莫札特奇蹟與宮本哲學 宮本輝的小說有一大主軸,即二元非對立;善惡非相對、喜悅裡包含了悲傷、生死亦相隨。這邊不得不提起書中的一大隱喻-「莫札特奇蹟」。在告別婚姻之後,亞紀經常前往住家附近一間名為「莫札特」的咖啡廳,老闆是個徹底的莫札特迷,店裡只播放莫札特的音樂。一次亞紀偶然地向店主發表她對莫札特音樂的感受:「感覺上,生和死說不定是同一件事。這麼大而奇妙的主題,莫札特居然能用優美的音樂加以表現。」-p.80 生死相隨的體悟,作者透過主角兩人對離婚的詮釋來應證:離婚並不意味著失敗,而是重新開始。對於離婚一事,最初靖明就表明了是自己做出的決定,靖明因為有了瀕死經驗,他明白若不離婚才是對於亞紀的不義。他說:「我今後必須改變自己,我必須擁有不同人生」。即使往後過著的是相較於以往爛泥般的生活,也了無遺憾。那是他因為由加子的死,終於發現藏於心中痛徹心扉的膨脹愛情,發現人一生所累積的善惡並不會在死後消滅。亞紀則到故事後篇才真正意識到,離婚是給對方真正的自由: 「結婚之後吃盡苦頭的人是勝沼。可是我真的無法喜歡上他。」-p.247 「我要跟勝沼分手,好讓勝沼解脫,讓他成為那個女人的丈夫,讓他成為個三歲女孩的父親。我不再結婚了,我要養育清高。」-p.248 因果與業:該如何穿越自己的業? 亞紀怨嘆,她早就預見未來的不幸。果真其然,她的再婚並未帶來幸福,生的孩子天生殘障。難道命運的不幸真是前世作惡的累積?作為回應,在靖明的信裡,作者安插了一段小故事;令子的祖母生來只有四隻手指頭,並在戰爭中失去了四個兒子。她的一生不幸,但因為這四隻手指頭,讓她深深相信未來一定會再遇她的兒子們相遇。可以說是令子祖母認命,也堅毅地抱持的不向命運低頭的勇氣。「業」這種東西,彷彿堆骨牌似地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擅自決定了命運這回事。 「我曾經認為天生背負著不幸來到這人世,或許是清高自己的問題,也可以說是他的業。這想法的確沒錯,但是有一天新的想法像青天霹靂般啟發了我:其實不單是清高的問題,那也是我身為這種小孩的母親的業啊!」-p.220「我不禁要問:我該如何穿越自己的業?」-p.220 從怪罪業是「丈夫總是會愛上別的女人」,到自問「我該如何穿越自己的業」,呈現出亞紀在書簡往復中歷經心境的巨大轉變,她能做到的,不過是真誠地活好現在。儘管未明說,卻也暗示著過去亞紀面對愛情與人生時的不真誠,或許才是業之所在。也呼應靖明所體認到的:人的一生必定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糾纏。 「忽然之間我對於那個緊緊在旁不肯離開、注視著死去的我的那個『東西』,彷彿有些模糊的瞭解。它應該是我做過的每件事,還有未曾付諸行動但留存心中的恨意、憤怒、關愛、愚蠢等物的結晶,深深刻劃在生命裡,成為永不磨滅的烙印;那是在我進入死亡的世界後回過頭來毆打我的東西。我心中浮現由加子的往事時,這個想法與閃過頭的『業』一字似乎產生了關聯。」-p.148生命的本質本身包含了業,業並非是種惡,但當人未能自身解開業的謎題,一生都將為之煩惱、追趕。所有的心有不甘到生命的最後終究會像鬼魅一樣追著你跑,這是靖明在八月八日信件中所揭示的重要訊息。 三名女性反映愛的成長 由加子、亞紀、令子彷彿象徵了各個時期男性對伴侶的需求與渴望。由加子是青春幻夢一般遙不可及的存在,很難揣測由加子與靖明之間存在著曖昧還是熱情。一切從沾濕頭髮東舞鶴香菸小舖房間的吻,到走上京都百貨公司六樓的寢具賣場為終結。不妨說這是靖明在現實世界中做的一場夢,這場夢讓他摔成了重傷,領悟到生命的本質,儘管兩人無深刻羈絆,由加子卻坐擁靖明對愛的強烈執著與占有。 亞紀擁有符合旁人稱羨的現實條件,但靖明在她身上找不到熱情。信件中對兩人相處的細節僅止於兩人於大學中相識,無論是初戀情人由加子還是溫柔婉約的令子,兩者的的刻劃遠遠多過亞紀。靖明對亞紀的情感多是抱歉與自省,亞紀從怨恨到從離別這件事懂得自我決定人生,離婚這件事情才對兩人發生了積極的意義。 令子相貌跟出身皆平凡,但她是三人之中唯一治得了靖明的人。儘管靖明脾氣壞,但令子總是能包容,並且能令靖明聽令於她。令子堅毅不拔,祖母的小故事為冗長的信件來往增添了生之氣息。不得不說令子的段落令人動容,而也是本書少見對兩性互動實質的描寫,這是在由加子跟亞紀身上都不曾出現的。 後記 靖明說:「出軌是男性沒藥醫的本能」而此舉不影響對妻子的愛情。我不禁想,因為情人果斷離開妻子的男人,跟同時擁有情人與妻子的男人,哪個更為可惡呢?我一直以為,人是好聚好散的,若不發生肉體關係,兩人之間能否能夠接受心中掛念著他人呢?那之中,總是說得出對你最獨一無二的那一個吧!人心的容量十分有限,世上大多數的人都高估了內心的容量,以至於占有的後果,往往導致不幸。 「我看著亮著蒼白燈光的壁龕,腦海中浮現由加子穿著浴衣、趴著死去的樣子,沉浸在想像與現實不分的思維中。沒有人能確定那就是想像,也沒有人能讓我們看清那就是現實;但是我們只要一死就能分辨。人生肯定隱藏了許多死後才能理解的事實呀。」-p.208 九月十日,靖明一人回到了事故發生當年的「清乃屋」入住,梳理著過往與今日,他試想如果令子奶奶說的是真的,那麼自殺的由加子來生轉世也不會為人。人的一生懸念與思緒都將在累世中流轉。今生未解之謎,仍會伴隨於來世,將那些無法讀穿的未知,留給死後的世界評斷,但只要人活著,就擁有可以去理解事實的權利,就像亞紀與靖明互相寫信。而我們不都在歲月的漫長磨損中明白失去的意義嗎?在信件後篇,靖明談的是和令子為生計打拼,亞紀談的是清高的努力學習與改變,從清高身上領悟到「不管如何都要真誠地活好現在」。字句之間透露出兩人所珍視的事物。 引用亞紀父親說過的:「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時時刻刻都在變。」你曾經以為透徹瞭解一個人,就像咖啡店「莫札特」的老闆,是那樣死心塌地愛著莫札特的一切,自以為無人能比自己更明白,卻因一句「莫札特的音樂包含了生與死」而備受打擊,他驚覺原來這個路過的年輕女子,竟比自己還懂莫札特。所謂命運,愛恨交織,也像是莫札特老闆霎那間的領悟。 人生很難,難在我們面貌衰老而內心仍舊停留在二十歲蠢蠢欲動的青年,當有人為我們的愚蠢行徑而心生憐憫,接納包容,卻礙於成年人的自尊心而狠狠推開,縱使冥冥之中預見未來的不幸,仍然不能確定會從上天那裡收到什麼牌。宮本輝最後讓我們看見:靖明徒步帶著汗水淋漓的微駝身軀,為推銷自行出版的美容雜誌恭敬地家家拜訪美容院跑業務;清明在習字簿上自信地一筆一劃地寫著同齡孩子早些時候已學會的字。而生命還會在這一幅幅的日常景色裡持續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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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邊的課題 / 心念處
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心念處是「覺知到我們的心正在思慮」。禪修雖然要我們放下心中的雜念,但不意謂著要保持一顆寂止不動的心。我們心中的思慮好比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水,禪修希望帶給我們的是平靜和緩的流水,而不是靜止不動的死水。(p.45)思慮佔據了我們生活的大部分,尤其當我們想要和人爭論時,這一波一波的強烈思緒將會因為我們自身的觀念想法而越演越烈。如果我們能夠察覺到我們的心正在「過度思慮」,就能跳脫出妄想分別的牢籠(區別你與他人的不同),思慮也能漸漸安定下來。 當我們注意到某些心思非常強烈地驅迫著我們,不妨試著觀察它對身體的造成的反應(身念處),你可能會感到頭痛、肩膀僵硬或耳鳴。將注意力轉移到身體上,可以讓我們暫時跳脫出既定觀念想法所編造的故事當中,重新回到當下。 當某個念頭長期地盤旋在你的思緒,它可能是由某種內心強烈的情緒感受所引起的。如果沒有發現到情緒感受的根源,這念頭將會一次次地出現打擾,比如說一個人經常憂慮他的未來,憂慮存款不夠多、惡化的健康,即使在最平凡的日子他也常常想著這些尚未到來也未必會發生的事情而煩憂。如果沒有認識到這種恐懼的來源,它就彷彿一座憂慮的製造廠。試著去找出與它關聯的情緒感受(受念處),認清真正恐懼的所緣(對象)而非它的表象。 思慮是生活中重要的工具,但許多人大半時間都活在自我的故事、觀念、想法等編造的認知世界之中,和真實的世界脫節而不自知。(p.46)正念禪修教導我們不耽溺於過去的回憶與未來的想望,也不會因習慣性反應與隨之出現的心思而紛擾不休。目的是讓身心與心理認知整體協調地一起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