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是什麼時候,覺得自己真正成為了意義上的大人呢?即使法律賦予了年齡作為區分成年與否的分水嶺,我相信對於每個人而言,沒有統一的答案。而對於我而言,成為大人的時間很晚,是在我踏入社會的第五年,這一年我三十三歲。
自有記憶以來,我是個在他人眼中還不錯的好學生,但說要有什麼特別之處,倒也沒有,隨著時間流逝,原本就已經不起眼的光環,在社會的殘酷競爭底下,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非得要說什麼值得誇耀之處,那就是我的師長緣很好,一路伴隨著我到研究所畢業。與之相應,在求學期間,我卻沒有什麼同輩緣,和自己的家人關係也很淡薄。
我從上小學前,已經開始學習鋼琴,小學二年級開始學國樂,自那一年起,我就沒有所謂的寒暑假,每個寒暑假都是在國樂團,還有國樂老師家裡度過的。那時候禮拜三只上半天,當時的鋼琴兼樂理、聲樂老師會開車來學校接送我,我還記得那時她總是會在大雅的一家賣豬血湯和炒麵的名店,買午餐給我吃,不知道那時候我父母繳學費時,是否也包含了午餐費呢?我還記得,那位老師很嚴厲,每次上課我都很緊張,但也是那一段日子,使我小小年紀就取得了七級鋼琴檢定,在音樂比賽上得了獎。除了音樂,我還參加學校的辯論隊,學習繪畫、珠算、游泳。即便學了這麼多東西,我唯二喜歡的是鋼琴跟繪畫,然而,後來父母讓我的學習重心都放在了音樂上,我也就沒有繼續學習繪畫。
在小學時,拿班上的前三名幾乎是毫不費力的事情。到了國中,唸的是公立學校的國樂班,也維持著班上前五,那時候,班上的前幾名總是我們幾個人在輪流排序,大家便把我們的排序當成了時下的熱門話題。國三時,學校的政策是將成績較好的學生編排在一起上課,我被排在了成績最好的那一班。
我當第二三名就好,不用考太好的
其實我一度想念高職,被當時的數學老師強烈制止,她覺得我去念高職太可惜了,老師覺得我的分數應該能上二中、文華,然而當我填志願時,我填的是豐原高中。而後來我也如期沒有懸念地考上了豐原高中。那時我母親很高興,她覺得豐原高中已經是不錯的學校了,在我那一屆,豐原高中的 PR 值約在 93,也就是說,如果我是台北人,那麼我的分數可以上景美、延平或成淵。但我心裡知道,我沒有百分百拿出全力,會把目標設定在豐原高中,是因為我認為可以輕易達成,那麼,我不要那麼努力也可以吧?
然而殊不知的是,即便不清楚這種心態是屈就、源於自悲感作祟、害怕失敗還是單純懶惰,肯定的是,這種心態使我高中以後的十幾年人生,雖不至於淒慘,卻過得可以說是十分狼狽。那時的我,遠遠沒有意識到,這一個小小的念頭,將影響我往後幾十年的人生。
在家裡跟學校,究竟哪個比較不難受呢?
我在高中時受到了嚴重的霸凌,國中時,雖也曾經因為拒絕配合孤立一個女生而遭到冷落,那位女生後來轉學了,而隨著基測的到來,大家似乎也就沒有心思在排擠他人上。到了高中,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情況,首先是同學的背景差異很大,我是來自郊區、鄉下的小孩,而班上很多來自台中市區的學生,家裡的背景各異,有些毫不掩飾地會炫耀身上的名牌衣物跟用品。加上那時是男女分班,有人說女生班特別容易勾心鬥角、搞小團體,事實證明我見識到的也確實如此,她們欺負人,並不需要理由,僅憑看你不順眼。高一時,原本一切都還算和平,我和當時班上成績最好的女學生感情要好,幾乎一天到晚都在一起,鮮少和他人往來。高二時班上來了一個轉學生,那一天起,我的高中生活就此改變,其實他們對我做的大多是言語霸凌,之於我是不痛不癢,但我還是會感到不適,想要遠離那個地方。除了上課時間,我都盡可能不待在教室裡,午餐也不吃,而是躲到圖書館去。其實,最令我難過的是,我的死黨似乎有意地在迴避我,不再和我像以前那般要好了,這種操作我在國中時就已經體驗過一輪了,再清楚不過。
同一時期,我和母親的關係也在持續發生變化,父親是台商,自小就不在我們身邊,家裡總共有三個相差三歲的孩子,母親幾乎是獨立照顧我們。說是照顧,其實大多是放養,而我跟妹妹恰好比較獨立,不太需要人關照,而我姊姊就不同了,因為她的個性比較好強,我父母將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而經常性地忽略我,而我妹妹因為年紀小,似乎比較感受不到這種差異。在忙碌中,我理所當然成了被犧牲的夾心餅乾,在母親忙著接送姊姊跟妹妹來往與私校和補習班,就讀公立學校的我,則是得自己搭公車。補習班上得太晚,不得已請母親來接送我,她會對我擺臉色,即使我淋著雨趕路為了不讓她等,但老師還是多講了五分鐘,就會迎來一陣挨罵。而在我親眼見到接下來莫約十分鐘後,母親不僅開車到補習班門口,還撐著傘到門口接我妹妹,我心裡頓時感到一陣委屈。
母親對我的冷言冷語,還表現在漠不關心、在家裡把我當空氣上,在家裡我像個隱形人,即使當時學校因為有晚自習,我回到家時已經很晚,接觸母親的時間不多,還是會感受到那種沈默帶來的壓迫感。於是每天早上,我趕著去搭七點鐘的校車,上了車之後,我才終於能鬆一口氣,一邊敷衍地複習著教科書,一邊悠哉地享受沿途二十分鐘的風景,當校車緩緩駛進校園,我心中暗自比較,到底是在家裡,還是在學校比較難受呢?有趣的是,當你這樣比較,你會突然覺得不管是哪一邊,好像都沒有那麼糟。
高二下,我的成績開始退步,尤其是數學課,我上課睡覺,打定主意只唸文科,雖然我的數學掛蛋,但文科還是有認真學習。前面提到,我的師長緣很好,高中的各科老師,對我都很照顧,為我的高中生活帶來了一定的動力。歷史老師知道我好學,私底下送了我一本「萬曆十五年」,她希望我進了大學能夠繼續深造,保有好奇心跟求知欲。
我想他們大概不知道我在班上被霸凌。不過,說起來,雖然與班上同學和母親關係不佳,我在隔壁棟的男生班倒是結交了不錯的朋友,高中還有一大部分的回憶,是和其他班的男生一起打遊戲。
高中學測完,學校已經上完所有課程,在學校的時間大多是自習,我開始不去學校,請長假在家自修。那時候我的情緒沒來由的低落,一整天都關在房間裡,唸書也無法專心,渾渾噩噩就這樣一路到了指考的日子。在眾多的文科選項裡,我憑著一股「擅長寫論說文」的自信,填的大多是法政還有新聞系。結果出來,我上了東吳政治系。
東吳政治系已經很好了
我母親很高興,她覺得我能上東吳政治系已經很好了,真不知道該哭還是笑,母親不太關心我的在校成績,使我擁有了很大一部分的自由,其實以我的成績跟校排,上東吳政治算是考差了,但是母親對於校排名沒有什麼概念。國中基測時的情況,再次上演,我根本沒有拿出實力,也不想好好唸書,明明可以更好,卻選擇得過且過。
上了大學之後是另一段故事,我在大學階段一改過去的性格,變得比較主動,在班上我和同學的關係良好,上課總是坐第一排,還會提供共同筆記給同學。直到畢業,我都沒有經歷過煩惱不知道要跟誰同一組的困擾,我終於和其他人一樣,隸屬於某個小團體的一部分。我參加音樂類的社團,包括獨立搖滾研究社、混音社和有機派對,認識了許多藝大的學生,時常參加藝文活動,也再次回到畫室去上課。校內和校外社團的小圈子,給予了我歸屬感。我在校的成績不錯,因此申請了法律系和哲學系的雙主修,並一度在準備台大轉學考,有一段時間我來往於補習班、台大,然而,其實也只是做做樣子,因為在班排成績好,才申請雙主修,去補習班也沒心上課。但是我還是把民法、刑法、憲法、行政法徹底地讀了一遍。可是,無論是哲學還是法律,我都沒有修完。甚至申請上法律系雙主修的那一個學期開學前,我就主動提出放棄。說實話,我已經想不起來當時是為什麼放棄,也許是哲學系雙主修使我的成績已經很難看,我害怕失敗、害怕自己無法應付繁重的課業。我曾想,要是當時學校的老師在我提出申請時,願意勸勸我,又或者我的父母嘗試了解我的在校情況,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然而,人生沒有後悔藥,也或許我的人生註定不受他人干預、主打一個個人自負後果。
在我無聊的自尊心驅使之下,畢業時我的GPA有4.8,但是沒有什麼用,因為我又沒有要申請倫敦政經學院。我的人生彷彿一連串錯誤的決定,卻往往多年以後才幡然醒悟,但由於這些決定都是我自己做出的,出於我全然的自由意志,因而所帶來的教訓也十分深刻。
大學時期,絲毫沒考慮過未來就業的事,而是認為自己和多數同儕一樣會選擇升學。畢業那年,我因為少修一門體育而延畢半年,在此期間,偶爾會跟著當時的朋友一同到北藝旁聽,促使了我有了想要考取美術研究所的念頭,想著未來或許可以投入藝術產業。
不敢於挑戰自己,彷彿是一種詛咒
由於需要準備術科,我在網上尋覓合適的畫室,後來找到北投的一個寫實派畫家的獨立畫室。老師問我想考哪一間學校,我說文大,老師說:「怎麼不考慮考台藝或是北藝呢?」我覺得太難了,考不上。
儘管如此,那半年間,我還算勤勞,畫室一堂課是三小時,一個禮拜四天,從早到晚,惡補我拙劣的美術基礎。準備學科,對我來說則是相對輕鬆,幾乎沒什麼準備。到了考試那天,碰巧考的題目還是剛好有練習過的,雖然考術科時看到其他考生流暢的動作,一時讓我感到十分心虛,最終我還是順利錄取了。
文大的日子,是成年之後最快樂的時光
儘管大學時看起來生活豐富,然而實際上回憶起來,當時我的性格尚未穩重,來到台北之後,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什麼都想嘗試,尚未認清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交友廣泛,卻有逃避人群的傾向,經常性地每隔一段時間,主動與他人斷絕往來,經歷多次刪除社交賬號,而即使有些人能用其他方式找到我,我也不予以回應。這種情況到了進入文大之後有了改變,文大的同學和過往時期遇到的同學,完全另一副面貌,我遇到的每個人都既溫柔、善解人意幽默又自立自強,這樣說或許有點浮誇,但事實是他們的品行在我看來比過往任何階段的人都還要好。
我在資訊中心工讀、推廣部兼課,認識了職員和其他研究生同事,我們感情要好,辦公室因此時常傳出嘻嘻哈哈的喧鬧聲。班上同學一半是同輩,一半是由學分班轉入的非應屆生,很多是家庭主婦,或是年紀大單純喜歡創作而選擇回到校園。
猶記得大學畢業典禮那天,出門之後直奔光點電影院,看了一整天電影,連學校都沒去。可唯獨文大畢業典禮那天,我和同學拍了很多照片。直到念了文大,我才體會到真正的學生生活應該是什麼樣子,雖然或許在他人眼裡,文大不是什麼好學校,但我對於這段過往十分珍視,它對我的人格有著絕對正面性的影響,特別是在老師的支持下,順利地完成了畢業論文。老師甚至還鼓勵我繼續深造,希望我以後能夠在學校教書,但當時我更在意的是早點進入職場,而不是繼續留在校園裡。
做我們這一行,十年後薪水也不會有改變
初次踏入社會,應徵的全是藝術產業的工作,當時印象很深刻,我到一家基金會面試,對方表示因為是非營利性質,所以工作就算做了十年二十年薪水也不會有改變。而眾所周知,藝術產業的薪水普遍不高,對於沒有工作經歷的我而言,薪水並非我的優先考量。真正衝擊我的是,由於藝術產業規模大多很小,而編制小意味著,有著很多的灰色地帶。我前後換了兩個工作,當過編輯、做過策展,因為工作環境不理想(我想要的不過只是一個合法的工作環境)沒做幾個月就辭職。一方面,我根本存不了任何錢,我開始考慮回家鄉找工作,然而離開了台北,幾乎毫無藝文工作可言,我得考慮別的出路。當時我在日文補習班上課,辭職後沒事可幹,於是報了全天班的日本語課程,我大學時已經有日文N3基礎,想著或許能夠藉助日文能力找到相關的工作,後來乾脆飛到日本去念了半年的語言學校。
蹉跎了一年時間,我沒有留在日本,回到新竹重新開始找工作。我不再侷限自己,只要條件允許、我認為有機會就去投遞,我應徵上花店人員、企劃人員,很遺憾的,還是老樣子,這次遇上的,不僅是遊走於灰色地帶,而是直接違反勞基法、工作環境還存在霸凌現象的黑心企業。我用親身經歷體會到所謂的中小企業,就不要期望有合理工作環境的事實,我改變了想法,寧可降低標準,也要進規模企業或公家機關組織。
那年年尾,新冠疫情爆發,我找到文化局駐點人員的工作。儘管這份工作的薪水只有 24000,但是我很滿意,因為我終於能夠在合法的環境下工作,同事也如我預期的素質高、好相處,在此我立下了人生一個求職的準則,那就是合法、公平、健康的工作環境。哪怕一個工作薪水再好,倘若是個有毒的環境,我是難以忍受的。而為了換得一個合理的工作環境,我必須提升自己、塑造自己成社會需要的樣子,我可以做的,就做好力所能及之事,哪怕我技不如人,也要拿出最好的態度來工作。
那一年,我過得很充實又開心,也是在那一年,我架設了自己的個人網站,開始發佈一些藝文評論。這段經歷讓我體會到,保持內心愉悅對於做出人生重要決定,是至關重要的。做重大決定時,不應是出於匱乏感或焦慮,在壓力之下,人很容易衝動做足對當下自己不明智的決定。
人生沒有完美的選項,讓所有選擇成為對的選擇
結束駐點工作後,我把目標鎖定在金融業與科技業,輾轉找到了一份科技業上市公司的外包職缺,而僅僅是換了一次工作,我的薪水增加了50%,且公司每年都會進行調薪。我曾經經歷過一段頻繁尋找工作的日子,到處碰壁,當時我的母親勸我考公務員,我並非沒有國考的打算,而是擔心自己將考試作為藉口,萬一沒考上,在社會上仍會面臨求職困境。如今我已經有了一定的工作資歷,在這段期間我學會使用各種軟體工具,學習數據分析、SQL、python,不必再擔心找不到工作了。然而,隨著年齡漸長,我開始陷入了擔憂中年失業的煩惱之中,最終,我還是決心要給自己一次考試的機會。
對於我來說,一個人能夠勝任的角色有很多可能性,而我們必須在實踐中去領悟自己想要擁有什麼樣的生活型態、成就感與人生意義。人生沒有完美的選項,與其執著於尋覓自己的天職,不如把過往的選擇轉變為支持自己生存下去的動力,讓所有的選擇成為對的選擇。我先後從事過的兩份工作,與我的適配性良好,絕非偶然,而是我花了漫長的時間去探索、嘗試、認識自己後主動取得的結果。
通過實際的工作經歷,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一個能夠穩定成長、累積專業的環境,在給定的秩序裡擁有一定的個人空間,比起領導他人,更情願擔任幕僚角色。比起薪資不確定性的大幅成長,寧願腳踏質地緩慢累積。我希望自己能夠被他人所重視跟尊重,遠勝於擁有的金錢。比起收入,我更在意社會地位。而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一直渴望成為專業人士、學者或專家,我必須在這個人生關卡上選擇一個專業長期深耕,
幾經思考,我認為司法考試相較之下是比較適合我的領域,通過工作,我也瞭解到自己十分擅長解構複雜事物,而法律,就是理解事實,解構再重組,通過框架進行分析跟裁判的過程。
想清楚了這一切,我變得比大學時要積極幾倍,學習力也超乎以往。也許一部分人在離開學校之後,就遠離書本,而我則是完全相反,直到研究所畢業的幾年後,才慢慢發展出一套自學的方法,持續熱衷於學習新的知識與技術。有了這些年累積的底氣,我已經有自信能夠準備考試。而即使沒有考上,我也能有自信地說,我絕對不會後悔有過這一年。倘若沒有這些年的學業和工作經歷,我不會有如此決心,在書桌前肯定還是意興闌珊,沒辦法全心投入吧。
會寫這篇文章一方面是自省,一方面,我希望未來的自己,不要輕易忘記過往的一切,並能夠記住——只有體會到工作得來不易的人,才會懂得珍惜,只有珍惜工作的人,才可能從工作中體會到滿足與意義。
平凡是種美德
我的大學老師有句名言—「平凡是美德」,當時的我不解其意,難道是說平凡不會招人嫉妒,所以是種美德?然而如今,我才逐漸明白這句話的意義。那就是徹底認識並接受自己的平凡,得以使人謙遜,平凡是促使人辛勤勞動的動因。正因為是平凡人,不是超人,壓力大的時候會超載,會偷懶、沒辦法365天天上進,先接受這個事實後才能獲得新的開始。由於骨子裡充滿劣根性,使得克服這種劣根性的過程也變得獨具意義。因為平凡,所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沒有藉口怠惰,也不會因為擁有的太多而顯得驕傲自大,這種不慍不火的狀態,正是美德的體現。有時候你觀察那些擁有不錯工作、社會地位優越的人,並沒有因為物質生活的豐富而感到滿意,消費主義帶來的是欲望與需求的增長,人無論如何總是會對自己擁有的一切挑剔,所以如果能夠盡可能做到、讓自己進入到「盡可能不去挑剔」的狀態,這一輩子也不至於差到哪去。所以啊,認識到自己的平凡,使我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大人。對於你而言,又是在什麼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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