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ed Chiang(姜峯楠)為台裔留美二代,具備計算機工程背景的他,將物理學知識廣泛應用於創作,短篇小說結構縝密,沒有中長篇小說的冗長敘事,相比架構科幻世界的奇幻成分,更聚焦於人類存在本身,與歷史持續演進中的道德思考辯證,建構其個人獨特的科幻世界觀。
8篇短篇小說,內容涉及語言學、變分學、生物與科技倫理,命題各異,舞台橫跨歷史長流,從建造巴比倫之塔到架空於現代的〈妳一生的預言〉遊走於發現與創造兩者之間的倒錯;〈看不見的美〉近未來神經干擾辨識技術的突破性發展、至〈智慧的極限〉人類心智的徹底開發。偶有十九世紀蒸氣龐克融合魔法的〈七十二個字母〉及發生於現代卻如夢境般超現實天使降臨習以為常的世界〈上帝不在的地方叫地獄〉。每一篇小說不只提供了想像領域,更對於人類立足於科技變革的世界中應當堅守的價值,向讀者拋出深刻疑問。書中談及了許多數學與物理學知識,對沒有具備理科素養的讀者來說或許可能遺漏作者精心安排的諸多線索。但就本書所探討的科技所帶來的道德問題,與基本的哲學思辨,仍具有相當的探討空間。
1. 〈妳一生的預言〉-「語言相對論」:是先有語言還是先有意識?
世界各地一夕之間出現了不明的外星通訊裝置,為了與外星生物「七腳族」溝通,女主角以語言學家的身分被派駐到軍事基地。藉著學習七腳族的語言,她發現自己獲得了預知的能力。隱藏在此故事設定背後的一大論述指出了語言結構與人類意識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祕的關聯。
沃爾夫(B.L. Whorf)在1956年提出「語言相對論」,用來描述語言與思考的關係。其主張:人對世界的知覺與想法受制於所使用的語言,而不同的語言將導致不同的思想或知識;【註1】認知科學家萊菈·布洛狄斯基(Lera Boroditsky)指出在具有性別特性的語系中,詞語的性別與思維無可避免地產生關聯。比如德文的死亡為Tod,屬於陽性(masculine);而俄文的死亡為смерть,為陰性,使用德語的畫家傾向以男性與死亡連結,而使用俄語的畫家傾向將死亡透過女性表現。【註2】在德文中,太陽是女性詞彙, 但在西班牙文則是男性詞彙。 如果你請這兩種母語的人描述一座橋,會發現前者形容橋時傾向使用女性詞彙,如「漂亮的」、「優雅的」;而後者相反,會使用「堅固」、「長」等男性詞彙。【註3】
後現代主義學者羅青,對於東方繪畫與西方繪畫中的語言傳統提出了他的見解:西方語言具有時間次序,善於抽象思考;東方語言缺乏時間次序,善於具體指事。因此在西方神話中常見時間之神、美神,而東方則大多是經驗轉化為神格。在二維繪畫世界裡,西方傳統追求立體寫實,講求客觀觀察。而東方傳統繪畫語言,擅於融合不同時空中的景物,繪畫技法如「散點透視」、「內在取神法」,旨在主觀意境而非以客觀現實為依歸,。在文學上則少「敘事詩」而多「抒情詩」,時空交錯。另一著名例子為Keith Chen所提出的「語言影響儲蓄」研究,其理論指出在缺乏時態的語系,人們通常擁有較良好的儲蓄習慣。【註4】
由於七腳族的語言裡沒有時空先後順序,因此他們的意識從一開始便是整體。習得該語言的女主角因而看見了生命的全貌、包含自己女兒的一生。線性思考的人類,並不能想像女主角體驗到的改變,但倘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類的自由意志是否不具任何意義?
七腳族隱喻定理與上帝
或許有人會問,為什麼女主角預見悲劇的未來,卻不去做出任何選擇,她理應可以這麼做。十七世紀自然主義哲學家斯賓諾莎認為,萬事萬物出自於「上帝」,它包含了物質世界(廣延),與精神世界(思維)的一切。人的智慧是上帝作為最高實體智慧的一部分,萬事萬物為自己的「內在因」。他認為:人類是沒有自由意志的,只有上帝擁有自由意志。這和小說中所敘述的-人類只是以為自己擁有自由意志不謀而合。
習得七腳族語言的女主角,在意識上與代表上帝的七腳族同步,當她是上帝、亦即定理本身,又怎麼會做出違背自身意志的決定呢?畢竟命運這個劇本,本來就出於她自己。而無法領悟七腳族語言的人類,自然不會意識到:自己其實不具有自由意志。另一種樂觀的解釋:唯有當人們不知全貌,才能創造可能。預見未來,人們便會失去創造的能力。「人類以為自己憑著自由意志做出決定,諷刺地不過是沒有發現自己處於被動思考。」類似質問也出現在另一篇故事〈智慧的極限〉,該故事描述當人類智慧發展到能夠徹底觀看自己如何構成思考時,其本身狀態既像是一台超級電腦,又是全知全能的上帝。當所有的思考都淪為程序執行,是否真有所謂自由意志這種東西?在我們的經驗世界中,數百年來人類以具有自我意識而自認為萬物主宰,作者則以冷酷的語言推翻:在上帝的律令之下,自由意志不過是人類的一廂情願。
2. 〈巴比倫之塔〉-古老寓言的另一種結局
有別於此書其他篇故事設定於未來擁有超高科技,巴比倫之塔改編自舊約聖經,在原著裡,大洪水後,人們定居於示拿平原,為了接近上帝而建造起通天高塔,引發上帝怒火,上帝遂懲罰人類不再能夠使用同一種語言溝通,分散到世界各地。
本篇故事同樣發生於第一次大洪水之後的示拿平原,故事中的主人翁跟隨著祖先的腳步,延續著幾百年來日以繼夜地建造通往天頂的巴比倫之塔的重責大任。世界的天頂彷若大理石般光滑,得以透過外力敲碎,人們猜想,大洪水肯定是從這天頂的某處一瀉而下。然而當天頂被鑿破之際,主角恍然大悟,他們一心想通往的地方,居然是自己的腳下,世界沒有邊際,而是圓筒狀的封閉結構。故事最後主角拖著疲憊身軀,仍然堅持要回到巴比倫之塔的起點,他要告訴他的同伴們有關世界的真相。
故事中上帝從未現身,通達天頂的結果宣告著上帝並不存在。是人們憑著對於虛無的信仰創造偉大的奇蹟。神不存在,而人一開始就不具有接近神的資格。好比人類設計出的電腦遊戲,窮盡所能也無法打破世界的極限,如果知道自己的一生是被安排過的,人類應該如何自處、找到自己生存的意義?建造巴比倫之塔,其實是人類為自己創造出可欲希望。如同在開放世界的MMORPG,玩家通力合作,創造出程式設計者預想不到的情節。
3. 〈上帝不存在的地方叫地獄〉-論信仰的本質
這是一個天使降臨習以為常的現代社會,每當天使降臨,死傷與奇蹟參半,有些人因而變得憤世嫉俗,有些人因此皈依上帝。主角的妻子因天使降臨而被奪去性命,為了到達天堂和妻子齊聚,原不信仰神的主角歷經掙扎,卻始終無法使自己信仰上帝。而當他在地獄終於領悟:神所做的一切本是無憑無據。在世時他遇見的人們對於神如何評判善惡、如何決定上天堂或下地獄總有各自的見解與看法,直到他身處地獄他發覺這些思想絲毫不會改變命運本身。他不僅無法離開地獄,也注定無法見到神。但此時的他,內心中卻真正體驗到自己無比堅定的信仰……。綜觀各種宗教流派,大多不離揚善罰惡的思想,其動機出於使社會和諧共處的美意。而在故事中,信仰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可見的真實。天堂、地獄都是真實的所在。而人們為了追逐死後的世界而漸漸地失去自我。做惡無數的殺人犯依然被神判予上天堂,作者以反覆無常的天意來諷刺人們信仰背後仍存在著入世的利益動機,已脫離信仰的本意。唯有當人們真正放下行為的獎賞與懲罰,他們才能真正地使自己在意義上成就信仰的本質。
結語
姜峯楠的小說特性在人物性格與情感的刻畫上稍顯薄弱,在架構科幻卻極具個人特色。科學與創造的界線是模糊的,作者本身亦藉由科學理論引申哲學問題,如〈除以零〉透過數學上的悖論推演出信仰顛覆的過程。人類有時彷若是一步超級電腦,有時候魔法極為靠近現實。對於哲學思辨感興趣卻又不想涉入太多複雜設定的讀者來說,這是一部相當值得推薦的作品。儘管每篇小說欲探討的核心思想各異,但仍具有幾個重要命題:自由意志是否存在、唯心與唯物論對道德的辯證、上帝之死及人如何為人。
二十世紀物理學的超前發展,逐漸顛覆人類對於自身的認識,
人類思考的方式,面臨了巨大的考驗。由於缺乏對於物理學的認識,本書很多地方無法深入探討,有興趣延伸閱讀的讀者不妨參閱史蒂芬.霍金所著之《時間簡史》,探索姜峯楠不可思議的科幻世界。
【註1】語言相對論Linguistic Relativism,陳長益,2000,國家教育研究院。
【註2】〈語言與思維:We Are What We Speak, or Are We?〉,2016,意識物 Consciousness,關鍵評論。
【註3】《語言如何形塑出我們的思考方式》,萊菈‧布洛狄斯基,TEDWomen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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