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Reader's Room

    “Caretake this moment. Immerse yourself in its particulars. Respond to this person, this challenge, this deed. Quit evasions.   

    Stop giving yourself needless trouble. It is time to really live; to fully inhabit the situation you happen to be in now.”

    Epictetus

    在她的故事裡,沒有所謂的好人,特別是女人。-讀《張愛玲1944~1945短篇小說選》

    我從未認識過張愛玲,卻從各大文宣聽聞她的名言錦句: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我曾狹隘地以為出身上流世家的張愛玲,寫的是繁華年代上流社會的風流韻事。
    然實則驚世駭俗,令人嘆為觀止。原來她一提起筆,想寫的就不是小情小愛。
    在她精雕細琢華美物質生活的描述裡,明諭暗諷所構築出的不僅僅是大家族如何從繁華走向衰敗,也並非落魄貴族如何在即將傾頹的亂世匆匆忙忙抓住一縷自尊;
    取而代之,她懷著最細膩而尖銳的眼神,敘說人們在世世代代承襲的守舊思維下,如何一步步地走向自我毀滅。也寫當愛情這兩個字在人性的千錘百鍊湮滅之際,仍有一些新的東西隨著政權的更替悄悄萌芽。

    張氏國度:若封建牢不可破,愛情何處可為

    1940年代,橫跨上海、香港、南京,三個盛極一時聚集上流社會與洋人的城市,
    雖是西風東漸,封建遺緒對人日常生活的宰割,卻如幽靈般壟罩,無法抽離。
    故事裡主人翁不得善果的安排,亦可視作對傳統壓抑人性的一種宣洩。
    很難想像看似距今並不那麼遙遠,在現代看來應是擁抱新思想注入的時代,
    肇因於人們對自由的想像仍舊貧乏,衍生出連鎖的悲劇。

    讀開卷〈連環套〉,我已經知道這是一本讀起來不怎麼快樂的小說。
    一名女人窮盡所有,此生唯一的心願不過是想要成為他人名正言順的妻子,
    最終卻因出生卑微,空有財富而無法改變其悲慘命運。
    張氏強烈風格也透過此篇故事而向讀者宣示-小說國度裡所指涉的權力結構,上至國家、下至家族,從貴族到奴僕,從知識分子到無產階級,從男人對女人,其中也有西方人對東方人的權力關係。

    在她的故事裡,沒有所謂的好人,特別是女人。

    張愛玲筆下的女人百般心計,為了生存被逼出猙獰面目,妳爭我奪。
    我不好,更見不得別人好,稍微有了一點錢的,要欺負比她窮的。
    〈連環計〉裡被賣給印度商人當媳婦的霓喜,仗著錢財欺負中藥房的年輕伙計。
    〈鴻鸞喜〉裡婁家姊妹見不得嫁進門的兄嫂所用奢侈,
    〈阿小悲秋〉的阿小說服自己,在洋人家幫傭比在中國人家幫傭來得高尚。一天樓上的新婚夫妻吵起凶狠的架,她心裡想:「一百五十萬買來的房,新婚三天,若起爭執,肯定是女人在外頭不規矩……」。

    當時女性工作並不普遍,倚靠男人維生使女性在家中並不具有任何地位.
    廚房與針線成為小說裡司空見慣的場景,唯有這兩件事物使她們能夠在家族裡找到一席之地。
    〈鴻鸞喜〉中,婁太太為家人織針線,渴望親情能夠補足自我愛情的失落,作者也藉由家族裡其他人開放自由的形象,反映婁太太既得不到愛情,也獲得不了家人的尊重。
    〈阿小悲秋〉裡,傭人阿小帶著年幼的兒子,深夜裡大雨滂沱,與愛人分離,丈夫又無能扶養妻小,無可抗拒的強烈孤獨感,讓她寧可擁著兒子睡在廚房裡。
    廚房是女人唯一能夠心安的棲息之所,在每一篇故事裡幾乎都存在著女人與廚房的情節,
    她們怨天怨地在這裡結束一生,藉以躲避來自父權的鄙夷與欺侮。

    泥灶裡的火早已熄去,灶頭還薰著一壺水,半開的水,發出極細微的唏噓,像一個傷風的人的睡眠。餘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這裡怨天怨地做了許多年了。這些年來,就這廚房是真的,汙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誇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現在,她女兒終身有靠了,靜安寺路上一爿店,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著這廚房也心安了。-〈創世紀〉p.295

    出身好一點的,如〈花凋〉裡的川嫦,父母寄予她唯一的未來只有嫁人做妻。
    〈年青的時候〉裡有著一份正職事務員工作的俄國女子沁西亞,
    曾以為她是自由現代愛情的象徵,最後依舊迫於社會眼光,嫁給了毫無愛情可言的同鄉人。

    〈創世紀〉生於清朝也隨滿清覆滅老去的紫薇,出身良好的她,被父親許配給軍中下屬,當作立功的謝禮。然而丈夫並不成材,多年來靠自家帶過來的嫁妝與存款度日。
    這樣一個被贍養的男人在外頭大肆發脾氣,直到身軀佝僂,頭髮花白。
    紫薇窮途末路,為家計拿出舊衣賣給二手商人,卻見這拿人好處的丈夫竟為商人幫腔……。
    她看著家裡的晚輩瀠珠追求自身的愛情而覺惱怒,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拿什麼生氣,
    想起她一生被時代洪流攪亂,一生都為成全他人而活的人生,不禁感到悲涼。
    年輕時的她著迷於看戲,因為戲裡敢愛敢恨、悲歡離合,現實中都是不存在的。

    從〈連環套〉裡僅能依靠男人過活的孤兒霓喜,到創世紀得以在藥房打工的少女瀠珠,
    終於透過她的個人意志拒絕出身上流的男人,犧牲了無數女性的命運。
    這些一個挨著一個身子受盡委屈與冷落的女人,得要歷經多少磨難才得以獲得自由?
    她們得先獲得經濟自由,接著試著取得家人的尊重,而愛情的自由,則居於末位。

    當代對婚姻與愛情有所主張的人,都應該好好看一看張愛玲,看她如何抨擊封建遺毒的滲透,看權力結構如何徹底剝奪人們的選擇。世上最可悲的莫過於為惡而不自知,不過一百年不到的時間,人們可曾經連選擇善良的機會都沒有。當今世代人能夠追求自由的愛情,實在難能可貴。

    書中摘錄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裡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相,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這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經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嚥了下去,滋味個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得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臉。-〈連環套〉p.8

    她爬高上低,蹲在櫃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把冷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又俐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著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隻大貓似的跳了下來,打開另一只箱子,彎著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鑽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與脖子發出微微的氣味,並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隻洗刷得很乾淨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隻動物。-〈連環套〉p.9

    彷彿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個年青漂亮的俄國下級巡官,從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較好的機會的話,她決不會嫁給他。汝良自己已經是夠傻的,為戀愛而戀愛。難道他所愛的女人竟做下了更為不可挽回的事嗎-為結婚而結婚。-〈年青的時候〉p.88

    他們父子總是父子。婁太太覺得孤淒,婁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強的,她心愛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聯了幫時時刻刻想盡辦法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現她的不夠,她丈夫一直從窮的時候就愛面子,好應酬,把她放在各種為難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發現她的不夠。後來家道興隆,照說應當過兩天順心的日子了,沒想到場面一大,她更發現她的不夠。-〈鴻鸞喜〉p.123

    結婚那天還下雨,婁家先是發愁,怕客人來得太少,但那是過慮,因為現在這年頭,送了禮的人絕不肯不來吃他們一頓。下午三時行禮,二時半,禮堂裡已經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兩起,男家的客在一邊,女家又在一邊,大家微笑,喊喳,輕手輕腳走動著,也有拉開子坐下的。廣大的廳堂裡立著朱紅大柱,盤著青綠的龍;黑玻璃的牆,黑玻璃壁龕裡坐著小金佛,外國老太太的東方,全部在這裡了。期間更有無邊無際的暗花北京地毯,腳踩上去,需飄飄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層什麼。整個的花圃錦簇的大房間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客人們都是小心翼翼順著球面爬行的蒼蠅,無法爬進去。-〈鴻鸞喜〉p.125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裡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裡,女店員俯身夾取甜麵包,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嗎?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部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紅玫瑰與白玫瑰〉p.157

    是有這種女孩子,追求的人太多了,養成太強的抵抗力。而且女人向來以退為進,「防衛成功就是勝利。」抗拒是本能的反應,也是最聰明的。只有絕對沒可能性的男子她才不防備。她儘管可以崇拜他,一面笑他一面寵慣他,照應他,一個母性的女弟子。於是愛情稱虛而入-他錯會了意,而她因為一直沒遇見使她傾心的人,久鬱的情懷也把持不住起來。相反地,怕羞的女孩子也會這樣,碰見年貌相當的就窘得態度不自然,拒人於千里之外;年紀太大的或是有婦之夫,就不必避嫌疑。結果對方誤會了,自己也終於捲入。這大概是一種婦科病症,男孩似乎沒有。-〈殷寶灔送花樓會〉p.198

    「秋是一個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廚裏吹的蕭調,
    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熱又熟又輕又濕」-炎櫻。-〈桂花蒸 阿小悲秋〉,p.200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個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藥房裡的一把藤椅子,拖過一邊,倚著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芎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裡,也可以想像,邊城的風景,有兩棵哭了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做一聲「大哥」、「大姐」……-〈創世紀〉p.279

    「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好像這個世界也完了……」-p.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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