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認識過張愛玲,卻從各大文宣聽聞她的名言錦句: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我曾狹隘地以為出身上流世家的張愛玲,寫的是繁華年代上流社會的風流韻事。
然實則驚世駭俗,令人嘆為觀止。原來她一提起筆,想寫的就不是小情小愛。
在她精雕細琢華美物質生活的描述裡,明諭暗諷所構築出的不僅僅是大家族如何從繁華走向衰敗,也並非落魄貴族如何在即將傾頹的亂世匆匆忙忙抓住一縷自尊;
取而代之,她懷著最細膩而尖銳的眼神,敘說人們在世世代代承襲的守舊思維下,如何一步步地走向自我毀滅。也寫當愛情這兩個字在人性的千錘百鍊湮滅之際,仍有一些新的東西隨著政權的更替悄悄萌芽。
張氏國度:若封建牢不可破,愛情何處可為
1940年代,橫跨上海、香港、南京,三個盛極一時聚集上流社會與洋人的城市,
雖是西風東漸,封建遺緒對人日常生活的宰割,卻如幽靈般壟罩,無法抽離。
故事裡主人翁不得善果的安排,亦可視作對傳統壓抑人性的一種宣洩。
很難想像看似距今並不那麼遙遠,在現代看來應是擁抱新思想注入的時代,
肇因於人們對自由的想像仍舊貧乏,衍生出連鎖的悲劇。
讀開卷〈連環套〉,我已經知道這是一本讀起來不怎麼快樂的小說。
一名女人窮盡所有,此生唯一的心願不過是想要成為他人名正言順的妻子,
最終卻因出生卑微,空有財富而無法改變其悲慘命運。
張氏強烈風格也透過此篇故事而向讀者宣示-小說國度裡所指涉的權力結構,上至國家、下至家族,從貴族到奴僕,從知識分子到無產階級,從男人對女人,其中也有西方人對東方人的權力關係。
在她的故事裡,沒有所謂的好人,特別是女人。
張愛玲筆下的女人百般心計,為了生存被逼出猙獰面目,妳爭我奪。
我不好,更見不得別人好,稍微有了一點錢的,要欺負比她窮的。
〈連環計〉裡被賣給印度商人當媳婦的霓喜,仗著錢財欺負中藥房的年輕伙計。
〈鴻鸞喜〉裡婁家姊妹見不得嫁進門的兄嫂所用奢侈,
〈阿小悲秋〉的阿小說服自己,在洋人家幫傭比在中國人家幫傭來得高尚。一天樓上的新婚夫妻吵起凶狠的架,她心裡想:「一百五十萬買來的房,新婚三天,若起爭執,肯定是女人在外頭不規矩……」。
當時女性工作並不普遍,倚靠男人維生使女性在家中並不具有任何地位.
廚房與針線成為小說裡司空見慣的場景,唯有這兩件事物使她們能夠在家族裡找到一席之地。
〈鴻鸞喜〉中,婁太太為家人織針線,渴望親情能夠補足自我愛情的失落,作者也藉由家族裡其他人開放自由的形象,反映婁太太既得不到愛情,也獲得不了家人的尊重。
〈阿小悲秋〉裡,傭人阿小帶著年幼的兒子,深夜裡大雨滂沱,與愛人分離,丈夫又無能扶養妻小,無可抗拒的強烈孤獨感,讓她寧可擁著兒子睡在廚房裡。
廚房是女人唯一能夠心安的棲息之所,在每一篇故事裡幾乎都存在著女人與廚房的情節,
她們怨天怨地在這裡結束一生,藉以躲避來自父權的鄙夷與欺侮。
泥灶裡的火早已熄去,灶頭還薰著一壺水,半開的水,發出極細微的唏噓,像一個傷風的人的睡眠。餘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這裡怨天怨地做了許多年了。這些年來,就這廚房是真的,汙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誇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現在,她女兒終身有靠了,靜安寺路上一爿店,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著這廚房也心安了。-〈創世紀〉p.295
出身好一點的,如〈花凋〉裡的川嫦,父母寄予她唯一的未來只有嫁人做妻。
〈年青的時候〉裡有著一份正職事務員工作的俄國女子沁西亞,
曾以為她是自由現代愛情的象徵,最後依舊迫於社會眼光,嫁給了毫無愛情可言的同鄉人。
〈創世紀〉生於清朝也隨滿清覆滅老去的紫薇,出身良好的她,被父親許配給軍中下屬,當作立功的謝禮。然而丈夫並不成材,多年來靠自家帶過來的嫁妝與存款度日。
這樣一個被贍養的男人在外頭大肆發脾氣,直到身軀佝僂,頭髮花白。
紫薇窮途末路,為家計拿出舊衣賣給二手商人,卻見這拿人好處的丈夫竟為商人幫腔……。
她看著家裡的晚輩瀠珠追求自身的愛情而覺惱怒,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拿什麼生氣,
想起她一生被時代洪流攪亂,一生都為成全他人而活的人生,不禁感到悲涼。
年輕時的她著迷於看戲,因為戲裡敢愛敢恨、悲歡離合,現實中都是不存在的。
從〈連環套〉裡僅能依靠男人過活的孤兒霓喜,到創世紀得以在藥房打工的少女瀠珠,
終於透過她的個人意志拒絕出身上流的男人,犧牲了無數女性的命運。
這些一個挨著一個身子受盡委屈與冷落的女人,得要歷經多少磨難才得以獲得自由?
她們得先獲得經濟自由,接著試著取得家人的尊重,而愛情的自由,則居於末位。
當代對婚姻與愛情有所主張的人,都應該好好看一看張愛玲,看她如何抨擊封建遺毒的滲透,看權力結構如何徹底剝奪人們的選擇。世上最可悲的莫過於為惡而不自知,不過一百年不到的時間,人們可曾經連選擇善良的機會都沒有。當今世代人能夠追求自由的愛情,實在難能可貴。
書中摘錄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裡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相,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這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經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嚥了下去,滋味個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得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臉。-〈連環套〉p.8
她爬高上低,蹲在櫃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把冷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又俐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著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隻大貓似的跳了下來,打開另一只箱子,彎著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鑽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與脖子發出微微的氣味,並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隻洗刷得很乾淨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隻動物。-〈連環套〉p.9
彷彿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個年青漂亮的俄國下級巡官,從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較好的機會的話,她決不會嫁給他。汝良自己已經是夠傻的,為戀愛而戀愛。難道他所愛的女人竟做下了更為不可挽回的事嗎-為結婚而結婚。-〈年青的時候〉p.88
他們父子總是父子。婁太太覺得孤淒,婁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強的,她心愛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聯了幫時時刻刻想盡辦法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現她的不夠,她丈夫一直從窮的時候就愛面子,好應酬,把她放在各種為難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發現她的不夠。後來家道興隆,照說應當過兩天順心的日子了,沒想到場面一大,她更發現她的不夠。-〈鴻鸞喜〉p.123
結婚那天還下雨,婁家先是發愁,怕客人來得太少,但那是過慮,因為現在這年頭,送了禮的人絕不肯不來吃他們一頓。下午三時行禮,二時半,禮堂裡已經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兩起,男家的客在一邊,女家又在一邊,大家微笑,喊喳,輕手輕腳走動著,也有拉開子坐下的。廣大的廳堂裡立著朱紅大柱,盤著青綠的龍;黑玻璃的牆,黑玻璃壁龕裡坐著小金佛,外國老太太的東方,全部在這裡了。期間更有無邊無際的暗花北京地毯,腳踩上去,需飄飄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層什麼。整個的花圃錦簇的大房間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客人們都是小心翼翼順著球面爬行的蒼蠅,無法爬進去。-〈鴻鸞喜〉p.125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裡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裡,女店員俯身夾取甜麵包,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嗎?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部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紅玫瑰與白玫瑰〉p.157
是有這種女孩子,追求的人太多了,養成太強的抵抗力。而且女人向來以退為進,「防衛成功就是勝利。」抗拒是本能的反應,也是最聰明的。只有絕對沒可能性的男子她才不防備。她儘管可以崇拜他,一面笑他一面寵慣他,照應他,一個母性的女弟子。於是愛情稱虛而入-他錯會了意,而她因為一直沒遇見使她傾心的人,久鬱的情懷也把持不住起來。相反地,怕羞的女孩子也會這樣,碰見年貌相當的就窘得態度不自然,拒人於千里之外;年紀太大的或是有婦之夫,就不必避嫌疑。結果對方誤會了,自己也終於捲入。這大概是一種婦科病症,男孩似乎沒有。-〈殷寶灔送花樓會〉p.198
「秋是一個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廚裏吹的蕭調,
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熱又熟又輕又濕」-炎櫻。-〈桂花蒸 阿小悲秋〉,p.200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個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藥房裡的一把藤椅子,拖過一邊,倚著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芎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裡,也可以想像,邊城的風景,有兩棵哭了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做一聲「大哥」、「大姐」……-〈創世紀〉p.279
「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好像這個世界也完了……」-p.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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